“天子在堂。宣你呢。”
纵然王放无法无天惯了,被那高高的檐角压在头顶,也不由得敬畏。
他只是礼貌问道:“见了天子,该行何礼?是不是得是三跪九叩?”
冯宦官见他无知,冷笑几声,没说话。
假如他是腰缠万贯的达官贵人,此时定然会毫不吝惜地掏出些金饰玉饰,把这个位高权重的宦官奉承得舒坦,好好请教一下入宫的礼仪,该说什么,不该说什么。但王放摸摸荷包里的叮咚一把小钱,还是断了这个念头,只是躬身等答案。
许久,才听冯宦官细着声音说:“天子年纪轻,没什么架子。臣子觐见时,长揖即可。”
王放心中有数,谢过冯宦官,除下鞋履,跟在他身后,快步跨入殿中。
*
殿内一股清淡檀香气味。几个小宦官侍立左右,打起一抹轻烟似的帘。
帘子后面,一个身着玄服的身影歪坐在案边,正提笔在素绢上乱写乱画。精白细腻的绢面上,乱七八糟地抹了污沓墨迹。
王放跟罗敷相处久了,耳濡目染,第一反应便是,她要看到有人这么糟蹋布匹,非得叉腰骂出来不可。
冯宦官附耳一句话,天子抬起头来。
王放小小的一吃惊,随后心生感慨。
只听冯宦官说“天子年纪轻”,未曾想,却是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。但见身量未足,唇边无须,最多十四五岁年纪。
少年天子额头上覆着沉重的冠冕,将他整个人压得有些驼背。
他面色苍白,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,眼角和鼻梁的线条细弱而柔和。眼周有些青黑之色,倒像极了医书上说的“耽于酒色”之相。他双颊倒跟王放差不多,似乎是有两个酒窝——但再一细看,不过是瘦得嗦了进去而已。
王放留心时局,对宫闱之事也略知一二:先帝荒淫,儿子不少,但都在后来一次次的宫变政变中凋零殆尽,被扶植,被控制,被暗杀……成为一个个幼帝、废帝、殇帝。
而如今皇位上的这一个,是先帝留下的最后一根苗裔。权宦佞臣们不敢轻易诛杀,又或许是他听话易摆布,这才在天子之位上,存活至今。
王放不动声色低头,拜谒稽首:“臣王放,参见陛下。”
他才不会傻到按照冯宦官所说,见到天子“长揖”即可。天子只是傀儡,背后操纵朝政的那几个权臣,见到天子当然能够礼数从简,就算连个招呼都不打,就算穿鞋带刀上殿,也没人敢说半句话。
但天子本人呢?王放揣测,还是希望保留一点威严吧。
三跪九叩太隆重,且定然会被猜忌。于是他折中一番,只行了士庶相见的最高礼仪,表示承认天子的地位和威仪。
果然,少年天子脸上泛起血色,唇边勾起满意的微笑,放下手中的笔,拖着中气不足的声音,问道:“你就是那个……缉盗救母的……孝子?跟朕说说,你是如何与那些强盗相斗的?”
王放心里小小一口血。难不成自己今日来,是来讲故事的?
天子每日过得是有多无聊,才会专门召人入宫,给他讲故事?
他心里一熨帖,仿佛被舒展的柳叶儿搔了痒。英雄碰到用武之处。他这么个舌灿莲花的吹牛高手,今日要是把天子说得高兴了,是不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?
清清嗓子,刚要说讲一个惊心动魄的开头,旁边冯宦官先开口了,呈给天子一卷简牍,笑道:“平乐县丞的表文里,不是都写得清楚了吗?主上怎的忘了。”
天子抓起笔,消瘦的手腕上骨节突出,在贵重素绢上又是一通乱画,低声不耐烦道:“朕要听他亲自再说一遍,不可以吗?”
冯宦官笑道:“可以可以,当然可以。主上是万民之主,自然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说毕,给王放一个眼色,意思是挑重点的说。
王放默然。这个冯宦官的权势,比他想象的还大。
他不敢造次,中规中矩地开口:“禀陛下,臣原居邯郸,因事举家搬迁,欲来洛阳居住。上月二十日,正行到平乐县辖境内一座驿亭内。孰料那驿亭已经被大盗崔虎盯上……”
冯宦官打断他的话:“那崔虎是冀州牧手下叛将,因那冀州牧治下不严,带了几百人聚啸山林,冀州容身不下,这才西来虎牢关一带为非作歹。主上,这种逃兵为匪,危害尤为巨大。譬如那崔虎,袭击驿亭时用了兵法,才导致几十百姓全无防备,只能束手任人宰割。这位王郎君的继母年轻,也被崔虎一伙人劫走。王郎君救母心切,立刻召集人手……”
王放:“……”
冯宦官哪冯宦官,你把我的台词都抢完了,让我还能说什么?
天子显然也不爱听冯宦官唠叨,无聊地撕手中素绢,不敢出言打断。
王放只能顺着冯宦官照本宣科的叙述,不敢反驳,不敢纠正,更不敢信口开河,只能见缝插针的,补充一些生动的细节。
那一两句的细节,直接压过了冯宦官的长篇大论。
天子听得眼发亮,眼中闪出孩童般的天真,问:“真的?你那个弹弓,为什么能单手发射?朕看小宦官们打弹弓玩,都要用两只手呢。”
王放心中暗斥“昏君”,却又对这位小兄弟心生怜悯,笑道:“是臣自己无事乱玩,改装过的。进宫不让带武器,不然臣就把弹弓带来,送给陛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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